我有一個寫詩的弟弟

管窺向陽的詩和人

向明

 

 

 

《文訊》雜誌1999年12月

 

我用我現在這個筆名寫詩與文章寫得很早,算來已達半世紀之久。雖然不怎麼響亮,也沒有寫出什麼成就,祇是因為比較「經久耐用」,也混出了一些小小的名聲。但是自從有了一個「向陽」出現後,我這個兼有太陽與月亮兩種亮度的筆名,顯然一下子就被強烈的陽光所遮蓋,從此祇見陽光,不見明月。最有趣的是很多老朋友都把我兩的筆名打混,連相識多年的林海音先生見到我,總是把我當向陽喊,作向陽介紹。然後,向明寫的詩,也常常有人把它看成向陽的作品。《台北畫刊》改版時,請我寫了一首詩,結果印出來時作者的名字是向陽。別人以為那是手民誤置,連目錄上也排的是向陽,可見編者的眼裡祇有向陽,或者我就是向陽,真是百口莫辯啊!這種情形直
到去年在東歐斯洛伐克開會,我和向陽的「關係」才有了較明確的釐定。十八屆世界詩人大會主席瑞契特博士直接給我寄來邀請函,指明我和「你的弟弟向陽」同被邀請,要我們兩兄弟一定光臨。至此,向陽是我寫詩的弟弟,總算確定。

「我的朋友胡適之」一語常被用來諷刺那些攀附權貴的人。我今天說「我有一個寫詩的弟弟向陽」,當然也免不了有高攀和自抬身價的嫌疑。不過我也和對「兩國論」的解釋一樣,不過是陳述一些既成的事實而已。再說向陽的名字在文壇文化界如日中天,我這個先姓「向」的老朽,被動的扯上一些關係,沾一點光,也是情有可原的。

向陽是從一九七四年開始寫詩的。那時他尚在讀文化大學,我正在編成文版的《藍星》詩刊。他即開始用林淇瀁的本名投稿,不久改用向陽。他對藍星的光輝非常崇仰,來信說以詩能上藍星為榮。他的第一本詩集中的有些詩都曾在藍星發表。那是我和向陽相識的開始。

人常說寫詩靠一點天份,這話當然不假。不過我要說誰能一開始寫詩就找到自己的語言,誰便容易成為一個真正的詩人。向陽一開始寫詩就有自己的架勢。他好像沒有受誰的影響,就能自主的成為一個響亮的名字。向陽的古典詩讀得很多,據他自己說從小學開始,他就背了好多古典詩,這種來自詩經唐詩宋詞的營養,是使他以後創作時,如何拿捏的借鏡。而且向陽是很有思想個性的。他的詩沒有一首是無病呻吟,每一首都有骨頭可啃。雖然他思想主張向陽,可他的詩的觸角卻也敏銳地伸向那些不見天日的地方,和不公不義的暗室。因為他感覺到「這是一個快樂與悲哀同在的時代,七月半鴨不知死活的世界」,因此詩人有義務為快樂而歌唱陽光,更有責任為悲哀而刺痛靈魂的覺醒。這種持平的現實對待態度,使得向陽的詩讀來沒有偏向那一方的意識形態負擔,也使人認清向陽有他自己獨特的清醒。我想他那首名詩〈立場〉最能代表他處世的公正。他說:

你問我立場,沉默地
我望著天空的飛鳥而拒絕
答腔,在人群中我們一樣
......................

不一樣的是眼光,我們
同時目睹馬路兩旁,眾多
腳步來來往往。如果忘掉
不同路向,我會答覆你
人類雙腳所踏,都是故鄉

向陽寫〈立場〉這首詩正是他編本土副刊的那一段時間,這一立場的宣示使他坦然的面對社會的紛擾,他的副刊也從來沒有因非本土而忽視。譬如這時,我這個非本土的倒成了他副刊上寫詩的常客。有一點他悄悄的對我說,你的詩很多黨外的詩人也很喜歡。我並沒有感到意外,因為我幾乎和他所採的「立場」一樣。我當然也有我的路向,但我更尊重別人的路向。

向陽雖然寫詩以敢於正視生命的實存取勝。但這祇是他詩的內涵結構追求,在詩的外在形式上卻是不斷的挑戰求變,極力追求屬於他自己的理想符號系統。在形式上,我認為他是台灣嘗試新格律的始作俑者。從一九七七年他寫〈種籽〉一系列詩開始,他寫過一批批的四行四節,五行兩節,十行兩節,以及四行,五行,十行多節的詩。這種在形式上講求整齊一致的詩,照說早在五○年代現代主義揭竿而起時,早就被趕盡殺絕了。最大的理由是認為有形的格律是為詩套上了腳鐐手銬,無法自由揮灑。當時的寫詩大眾誰敢為這種解放的到來說個不字,再加上一窩蜂的追趕自由民主的潮流,詩人們也沒有走回頭路的道理。祇有向陽走出來作了反省,而且以行動配合,創作新格律詩。他的道理也令人信服,在《十行集》出版的序言中,他說:「固定行數成節,固定節數成篇是對詩想的自我冶鍊與棄取。詩想可能有十分,經過形式的裁定,大約祇能用五分。如果詩想繁複,五分適足以除其雜蕪。」這也就是說在這種自設形式的限制下,並不會影響到他思想的運用,反而由於去其雜蕪,僅剩精華,多少可以謄出一些想像空間,使詩更形精鍊。這種取於向腳鐐手銬挑戰的選擇﹝如果真把格律視為腳鐐手銬),正是一個詩人該有的顛覆勇氣。詩如果想時時有嶄新的變貌,就得像向陽這樣不拘一格的嘗試精神。

向陽為詩的另一獨詩之處即是方言詩的經營。台語方言入詩一向有人在嘗試在提倡。以母語發音來寫詩本也是摯愛鄉土的表現,更是普及詩的最佳手段。但由眾多人多年來提倡的台語詩,並沒有造成太大的高潮,也少有很多人繼續跟進。甚至一本純台語寫的《蕃薯詩刊》也維持不久,即告暫停,可見台語方言入詩仍有待突破的瓶頸。然而向陽的台語詩幾乎寫一首即受歡迎一首。甚至在詩朗誦會上,向陽的〈阿媽的目屎〉、〈阿爹的飯包〉、〈搬布袋戲的姊夫〉,以及最近寫的國台語交響的〈咬舌詩〉都成了必備的「樣板」節目。向陽寫的台語詩為什麼會一枝獨秀?我想這與他認識什麼詩有什麼樣的表現方法有關。方言詩本是寫給一般祇懂方言的人看的或聽的。因之無論詩的語言發聲,以及詩的內涵都應易於為這些祇懂方言的人所接受。向陽深諳此一趨勢,他寫的台語詩都是依此方向發展。首先他的台語詩每首的背景都很鄉土,更貼近於台灣現實。他的詩更多利用民俗素材和民間俚語,使得他的詩在朗誦時聽起來不是吟古詩的精神嚴肅,更不是令人不安的現代詩。而是在像聽歌仔戲或布袋戲樣的趣味盎然,與人打成一片。第三他的台語詩寫的是民間樣相或悲情。祇是他不是硬生生的批判,而係語含機智,有插科打諢的味道。這大概是寫方言詩的必有策略。向陽抓住了這些要點,以至他寫得比較成功。

向陽最近把他從一九七四至一九九九六的作品,抽樣出了一本《向陽詩選》,我捧讀之後,管窺出這些看法和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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