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文摘要〕
自有台灣以來,地震便不斷地引發生與死的板塊位移。面對百年的世紀巨震,詩人向陽以其對台灣土地人民的疼惜之筆,寫下三首悼念九二一地震的新詩。隨著時間的流逝,詩人在震殤三部曲的書寫歷程上也產生微妙的變化。其次,就文學與災難心靈治療的關係而言,向陽的震殤三部曲也具有治癒傷痛與恐懼的力量。職是之故,筆者擬從修辭學與寫作的形式切入,重新分析向陽震殤三部曲的書寫歷程。此外,並以治療學的視野詮釋其對受創心靈的治療義蘊。藉由本的的分析,除了釐清向陽震殤三部曲具「死亡」→「死亡/新生」→「新生」的書寫歷程轉變之外,更發現新詩具有巨大的助人康復的力量及詩人在文學治療這方面的潛勢。向陽的震殤三部曲不再只是巨震的記實與悼念,而是具有治療受創心靈的底蘊。
關鍵詞:地震文學、文學與治療、向陽、九二一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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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前言:震殤三部曲
台灣地處歐亞板塊推擠之交及西太平洋颱風頻仍之界,自古以來便不斷地受到天災肆無忌憚地斲虐。面對大自然無情的掠奪,文人則以有情的筆墨書寫下天災所帶給台灣人民慘痛的吶喊與艱毅的生命力,形成獨特的台灣災難文學。或許是因為地震發生的頻頻與造成的慘烈傷害,在台灣的災難文學中,又以「地震文學」或「震災文學」的書寫較受文人的關注。從文學作品的筆觸中,皆可發現文人對於這片土地人民的深遂之情。
西元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一日淩晨一時四十七分於南投縣集集發生芮氏七點三級強烈地震,造成近三千人的死傷、一萬多幢民宅傾塌、數十萬人無家可歸的世紀浩劫。九二一集集大地震不僅是台灣百年的震殤,更深深地烙印在文人心中。巨震之後,無是論台灣本土,抑或海外,文學家紛紛以刻骨銘心的親身經歷書寫對於九二一地震的感受。在九二一大震之相關文學性作品之中,又以新詩在切入的視野與數量上居各種文體之冠。詩人白靈認為在報章雜誌數百篇哀悼九二一地震的詩文中,以新詩最為感人肺腑。祭悼地震的新詩亦為歷年年度詩選中針對同一主題創作濃度最高的一次。相較於其他文學工具,新詩不但擁有廣大的題材抽象性,更具有表現抒情的功能。因此,在文學走入災區的過程中,新詩也許是最具反映災民心聲的幅射及昇華作用的文學體裁。強震之初,詩人紛紛以動人心弦的筆墨紀錄這世紀巨變的點點滴滴。儘管文人對於九二一地震投以強烈的關懷與發抒,但在相關九二一地震文學作品的研究上卻著墨不深。隨著九二一地震文學創作的豐沛,相關文學作品的探究則仍存在著極大的討論空間,亟待學界進一步的研究。
本名林淇瀁的南投縣鹿谷詩人向陽,其新詩不僅蘊蓄台灣的良知與提昇人間的尊嚴,更在新詩的創作中流露對台灣土地及民間文學活潑的集體性特質。內歛性格下潛隱著反諷的精神,為一九二三年發展至今的台灣現代詩史中,從庶民走向詩人,又能回頭關懷庶民的詩作代表。在眾多的悼念地震新詩中,向陽首先於巨震次日書寫〈黑暗沉落下來〉,並陸續發表〈黑暗沉落下來〉台語版、〈迎接〉與〈春回鳳凰山〉等詩。詩人蕭蕭認為向陽寫於地震次日的〈黑暗沉落下來〉不但是最早出現的哀悼詩作,也是最傑出的哀悼地震詩作。如果不是感傷深切、情意真摯,何能至此!隨著時間的流轉與心境的改變,三首悼念之詩在書寫的方式與內容上呈現出不同的特色,形成向陽悼念九二一地震詩作的「震殤三部曲」。死亡與新生為上述震殤三部曲書寫的兩大主軸,「死/生」兩者之間的輪轉亦牽引著上述震殤三部曲的書寫方式。
面對社會上各種災難,詩人雖然不能提供立即性的救助,但一首首感歎詩卻展現了巨大的同情與關懷之心。申張人性或仁義之詩乃是一種非立即而綿長的效應。詩人李魁賢認為作家應以善於執筆的長才安慰共同受傷的社會集體意識,呼籲透過文學藝術的表現來撫慰內心的創傷。關於九二一地震之「治療學」的研究,二00一年五月十九日至二十日於震央南投埔里暨南大學舉行的第二十五屆全國比較文學會議即以「災難與記憶」為探討的主題。儘管會議關注到震災之戲劇、視覺消費、影像與治療等研究面向,但文學與治療的關係卻著墨不深。綜合上述,筆者擬從向陽震殤三部曲在文學形式、修辭技巧及治療學的視野切入,重新剖析其九二一地震的書寫歷程與治療義蘊。
二、生與死的板塊移動:向陽新詩之九二一地震書寫歷程
( 一)死亡─巨震的再現
儘管蕭蕭讚譽〈黑暗沉落下來〉無須解說,只要低聲吟誦便能讓淚眼無聲垂下。[15]然而筆者發現向陽在該詩的創作上有其獨特的書寫手法,亦即聚焦於「黑暗沉落下來」詩眼之變化。通詩不但將地震與死亡轉化為「黑暗沉落下來」,更藉由該詩句在形式上的變化來書寫地震的慘怖。〈黑暗沉落下來〉仍應有進一步分析的空間。
九二一地震不僅造成近三千人的傷亡與無數財產的損失,更在劫後餘生的生還者心中丟下無形恐怖的震撼彈。面對生與死的瞬間斷層,詩人不是用「地牛」或「鱉鼇」等地震神話中的「負地者」來解釋地震的產生,[16]而是以「黑暗」意象轉化地震所帶來的死亡與恐懼。巨震當下,全島幾乎籠罩在黑暗的死亡權勢之下。所謂的黑暗不但是因巨震所帶來的停電,更是災民內心對於生離死別的投射。對向陽而言,黑暗更代表著作者對於遠在南投震央親人平安與否的難以名狀苦刑與忐忑不安的煎熬。[17]黑暗在詩人的心中不限囿於巨變所帶來的漆黑,而是死神與恐懼的轉化。
面對巨震所引爆的無形恐怖氛圍,死亡當下即成為詩人書寫的主角。作者不僅以黑暗為轉化死神的重要意象,更藉由通詩十六次「黑暗沉落下來」來書寫對於死亡的恐怖。在向陽三首悼念九二一地震詩中,上述寫作方式僅僅出現於最早的〈黑暗沉落下來〉之中。當生命在遭受到巨大力量而瞬間錯置之際,死神所伴隨而來的恐懼無疑是作家書寫的重點。就修辭學的角度而言,通詩十六次的「黑暗沉落下來」書寫方式與修辭學中的「類疊」修辭在文學的心理層面上頗為接近。黃慶萱認為類疊修辭格藉由反覆出現的字詞語句達到打動聽者或讀者心靈的心理學上作用。[18]除了新詩立體的、多面的、不朽的「層疊美」之外,[19]全詩連續十六次「黑暗沉落下來」的類疊修辭使用更是凸顯巨震當下的強烈恐懼感與隨時面臨死神威脅的心理。十六次的「黑暗沉落下來」彷彿由地底襲來一波波撕裂大地的死亡鐵鍊聲,強悍而無情地刺入災民驚慌無措的心裡。死亡與恐懼的指數在十六次「黑暗沉落下來」類疊強化作用下,猛然地在災民心中無限竄升。
姚一葦於《藝術的奧秘》亦認為所謂語言上的對比係把兩種不同事物安排對列、互為映襯,用以達到凸顯差異、增強語氣及鮮明意義等目的。[20]經由差異迥然的對比或比較以凸顯所欲陳明之處。而〈黑暗沉落下來〉第二節與第三節則是以「災前祥和/災後慘烈」的對比差異凸顯巨震所來死亡感受。
在蝴蝶飛舞花香的鄉野
黑暗沉落下來
在小鳥啁啾南風的山谷
黑暗沉落下來
在喣和的燈前,在晚安的唇間
黑暗沉落下來
在香甜的夢裡,在舒坦的床上
黑暗沉落下來
黑暗,未經允許,重奠奠沉落下來
撕開平野,撕開山丘,撕開我們牽手相攜的路
撕開我們,交頭許諾永不分開的愛
黑暗,毫不知會,黑壓壓沉落下來
壓垮房舍,壓垮屋壁,壓垮我們用心維護的家宅
壓垮我們,闔眼許願美麗的未來
黑暗,碎瓦紛飛,沉落下來
黑暗,亂石堆疊,沉落下來
作者以「蝴蝶飛舞花香的鄉野」、「小鳥啁啾南風的山谷」、「喣和的燈前」、「晚安的唇間」、「香甜的夢裡」及「舒坦的床上」等語彙來形容巨震之前的場景。而就在上述眾人習慣性的作息的背後,死神的化身─「黑暗」業已偷偷地伏伺虎視無助的生命。在連續「撕開」牽手相攜的路及交頸許諾永不分開的愛、「壓跨」用心維護的家宅及美麗的未來等類疊修辭的使用下,強化出死亡的恐怖。
黑暗的死神不但潛蟄於脆弱生命的背後,而且冷不防地向大地發出強烈的怒吼。詩人藉由「黑暗沉落下來」在形式上的變化,表達出地震瞬間的恐懼。除了首節總結性的敘述巨震所帶來的傷害之外,代表死亡肆虐的「黑暗沉落下來」即於第二節至第四節裡呈現出「黑暗沉落下來(靜態書寫)/震前之平和」→「黑暗,(類疊動詞),沉落下來/震災時的慘狀」→「黑暗,沉落,下來/震後的感傷」→「黑暗沉落下來/震後的悼念」等四種不同的形式。「黑暗沉落下來」在第二節彷彿伏伺暗處的死神,與之相對應者皆為靜態式的名詞描寫。在「祥和靜謐的作息」與「死神化身的黑暗隨伏於側」對比中反映出災難降臨之前的寧靜氛圍。即使地球科學發達的今天,仍無法預測地震的發生地點與時間。面對這位不可臆測的死神,詩人以「未經允許」及「毫不知會」來形容巨震瞬間引爆的震撼。相較於颱風的肆虐,九二一地震令人震攝懼怕之處在於將相當於四十六顆原子彈的能量於短短數十秒內瞬間釋放。原本語調祥和的「黑暗沉落下來」在巨大能量的影響下扭曲為「黑暗,未經允許(毫不知會),重奠奠(黑壓壓)沉落下來」及「黑暗,碎瓦紛飛(亂石堆疊),沉落下來」。之前的寧和靜謐業已被死神蹂躪殆盡。詩人以連續四次「撕開」、「壓跨」動態式語彙的類疊修辭方式再一次強化巨震在瞬間所造成的毀滅。最後以「碎瓦紛飛」及「亂石堆疊」呈現出死神過境後的荒蕪傾頹。上述「黑暗沉落下來」在形式上的變化及動態語詞的書寫彷彿地震波形圖中劇烈起伏的波紋,讀之令人怵目驚心。
巨震雖然無情,但終有暫歇怒氣的時候。眼見原本美麗的家園與熟悉的親人瞬間化為斷坦殘壁及冰冷死屍,詩人心中不禁發出「我心戚戚」、「我心寂寂」、「我心憂憂」及「我心葛葛」的感嘆。原本劇烈起伏的「黑暗沉落下來」則轉為充滿無奈與感傷的「黑暗,沉落,下來」及「黑暗沉落下來」。從「黑暗沉落下來」詩句的節奏來看,第二節至四節有關地震發生之前、發生瞬間、災變之後的書寫如同九二一地震的波形圖,將短短數十秒毫無方向的搖晃與爆裂深刻地重新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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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書寫強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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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落安排
第二節
第三節
第四節
〈黑暗沉落下來〉之地震書寫與地震波形圖
(二)「死亡」與「新生」的板塊位移
經過二十餘天的心情沉澱,九二一巨震的恐懼與慘烈逐漸在詩人內心底層位移。新生的盼望修補巨震所造成的內心斷層,生命的力量移除死亡所帶來的黑暗陰霾。詩人慢慢走出世紀浩劫的感傷,希望的光芒漸漸為死亡與悲傷覓得出口。在震殤三部曲中的第二首〈迎接〉裡,巨震所帶來死亡與慘狀不再是詩人書寫的重心。當黑夜用明月的嘴唇迎接亡故的靈魂,代表希望的詩句便成為歌誦生命的雅歌。例如:「白日用朝陽的眼神迎接新生的嬰兒」、「青山用溪河的歌聲迎接翠綠的莊園」。不同於〈黑暗沉落下來〉對比書寫之凸顯巨震之可怖,〈迎接〉所運用的對比則是帶出生命的新芽。藉由「殘敗的廢墟/礫土培栽的新芽」、「死亡的浩劫/灰暗點亮的微光」、「狂暴的風雨/陰寒凝成的火種」、「愁苦的災難/命運寫就的樂章」對比手法,生命再次從廢墟中找到安頓的方向。其云:
在殘敗的廢墟上,我們迎接礫土培栽的新芽
在死亡的浩劫中,我們迎接灰暗點亮的微光
在狂暴的風雨裡,我們迎接陰寒凝成的火種
在愁苦的災難下,我們迎接命運寫就的樂章
隨著時間的療傷止痛,〈迎接〉一詩業已走出〈黑暗沉落下來〉巨震的陰影。死亡權勢化身的「黑暗」不再獨占詩人思緒,隨之昇華的是新生命的曙光。死亡的黑暗與新生的曙光在詩人心中產生微妙的板塊移動。除了〈迎接〉所透露出希望的曙光之外,震殤三部曲的〈春回鳳凰山〉亦呈現出上述書寫歷程的變化。經過震後四個月的沉澱,詩人的心境雖然不再是〈黑暗沉落下來〉驚懾駭人的黑暗死亡權勢,但通篇詩作仍殘餘巨震所帶來的恐怖與慘狀。而在書寫巨震的表現方式上則隨著「寒流躲回北方」而有所不同。相較於〈黑暗沉落下來〉對於巨震所帶來死亡與恐懼的逼真書寫,〈春回鳳凰山〉則把死亡陰影昇華為新生力量的曙光。
在巨震的書寫對象上,〈春回鳳凰山〉使用對比的方式凸顯巨震所造成的傷害,沒有類似〈黑暗沉落下來〉十六次「黑暗沉落下來」類疊表現手法。究其原因,應與作者在地震書寫的對象轉變有密切的關係。詩人以女性化的「妳」轉化故鄉熟悉的鳳凰山,並賦予鳳凰山生命希望的象徵─「春」。然而美麗多情而充滿生命希望的鳳凰山卻在「百年大震奪走了妳的美麗容顏」及「山石崩走如火,焚燒妳的軀幹」下而慘然灰黯。美麗而蘊含生命希望的鳳凰山與掠奪燒殺的死亡陰影明顯地又是作者對比的書寫。此外,作者更藉由第一節與第二節震災前後「青翠絨毯/皺縮的碎紙版」、「漫山鳥鳴/鳥鳴失蹤」及「沿途草花/沿途草花凋萎」的差異表現巨震所造成的傷害。作者對於巨震書寫的對象已從之前的單一的死亡黑暗逐漸轉變為新生力量的鳳凰山與死亡陰影。
至於死亡黑暗與新生力量的鳳凰山兩者的表達方式,前者所呈現的張力已較〈黑暗沉落下來〉為弱。反之,後者所張顯的生命力則有逐漸昇華的現象。在〈春回鳳凰山〉四節的詩作中,節奏平緩的前兩節不但呈現出無限低迴的感傷,也順勢映襯出節奏加速與敘述張力較強的第三節。作者以「奪走」、「焚燒」、「吞沒」、「隆隆滾動」及「追燒」等動態性的語彙敘述巨震肆虐的無情。雖然「死亡的陰影」無情地「吞沒」無助的鄉人,來自地心隆隆滾動的吼聲嗶剝價響地沿路「追燒」詩人的故鄉,但其對死亡恐懼的描寫則不若連續十六次「黑暗沉落下來」來得令人刻骨銘心與震攝顫慓。同樣都是「黑暗/〈黑暗沉落下來〉」、「陰影/〈春回鳳凰山〉」,但兩者在巨震瞬間引爆的震撼度上明顯地前者強於後者。而女性化的鳳凰山不僅象徵飽受摧殘斲害的大地之母,更隱含著傳說中鳳凰浴火重生的底蘊。多情而美麗的鳳凰山雖然在死神的焚燒掠奪下而慘然灰黯,但春天終將重回鳳凰山,展現出她的溫柔多情與堅強剛毅。倘若以地球科學之地層移動為喻,死亡的黑暗權勢與生命的鳳凰山彷彿是兩大擠壓拉扯的心理板塊。在詩人心中,死與生兩大板塊明顯地產生位移的現象。
(三)生與死擠壓後的「新生」曙光
台灣地處環太平洋地震帶,每年不斷地面臨歐亞板塊移動所造成的大小地震。每一次的板塊運動雖然帶來生命與財產的巨大損失,卻也擠壓出新生的力量。台灣在地理形貌上的產生與地底板塊運動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死亡陰影撼動過後的台灣,也必如同大自然的自我修復本能般地伴隨著新生的曙光。死亡不再是巨震的唯一選項,而是新生曙光來臨之前的短暫黑暗。可怖的黑暗終將隨著寒流北遁,而代表生命力量的春天必定重回人間。
儘管向陽在巨震發生後兩天疾馳於奔回南投老家的暗暝之中,對於迎接黑暗的是無止境的黑夜或是新生的朝陽產生困惑,但是隨著時間的療傷止痛與心境的沉澱轉換,詩人對於巨震的書寫已逐漸從死亡恐懼轉變為新生的曙光。生命就在死亡與新生兩大心理板塊不斷地在擠壓拉扯過程中隱然萌芽。「死亡」→「死亡/新生」→「新生」成為作者震殤三部曲重要的書寫歷程。詩人走出〈黑暗沉落下來〉「我心戚戚,祈求世紀末的悲劇速去」、「我心寂寂,冀望美麗島的裂傷早癒」、「我心憂憂,願冤死的魂魄永得居所」及「我心葛葛,盼倖存的生者堅強走過」深沉的感傷,「迎接」生命的盼望與甦醒的希冀。短暫灰黯的死亡不能永久宰制人心,生命必定本能地覓得安頓的出口。詩人於〈迎接〉與〈春回鳳凰山〉兩首詩中勾勒出生命的新天新地。其云:
雙腳,站起來,迎接不再屈膝跪伏的路
雙手,闔起來,迎接不再斷裂破損的地
張開不再緊閉的眼,迎接我們張開的湛藍的天
擦亮不再蒙塵的心,迎接我們擦亮的世紀的臉
如今終已停息。震後四個月
寒流躲回北方,太陽重又升起
我看到新綠,跰跳於回鄉的路上
鳥聲與花香,尾隨曮黃的茶煙昇騰
在鄉人黧黑的臉上烙出自信的光芒
彷彿還是昨天,抖落死亡的陰影
要讓春天重回,重回鳳凰山
此外,新生的曙光亦與對比的呈現手法有關。就作品的書寫手法而言,對比是震殤三部曲共同使用的表現方式。然而三首地震悼念詩在對比的運用上不盡相似。對比的目的係將兩種不同事物安排對列、互為映襯,用以達到凸顯差異及所欲陳明之處。由於緊臨巨震發生的時間震央,感受也更為深刻攝人,〈黑暗沈落下來〉之對比技巧所欲凸顯者亦與巨震所帶來的慘狀及死亡的威脅有關,例如第二節與第三節之「災前祥和/災後慘烈」對比差異。〈迎接〉與〈春回鳳凰山〉則呈現出與〈黑暗沉落下來〉迥然不同的對比主題─「新生」的曙光。〈迎接〉藉由「殘敗的廢墟/礫土培栽的新芽」、「死亡的浩劫/灰暗點亮的微光」、「狂暴的風雨/陰寒凝成的火種」、「愁苦的災難/命運寫就的樂章」對比手法書寫生命急欲從死亡陰霾中覓得安頓的出口。雖然〈春回鳳凰山〉於第一節與第二節震災前後「青翠絨毯/皺縮的碎紙版」、「漫山鳥鳴/鳥鳴失蹤」及「沿途草花/沿途草花凋萎」的差異表現巨震所造成的傷害,但對於新生力量的渴望則是其終極關懷。作者運用「陽光/灰黯」、「鳥聲與花香,尾隨曮黃的茶煙昇騰/沿途草花凋萎,鳥鳴失蹤」、「在鄉人黧黑的臉上烙出自信的光芒/死亡的陰影吞沒無助的鄉人」、「我看到新綠,跰跳於回鄉的路上/青綠的絨毯一夕變成皺縮的碎紙版」的對比手法再次抖落死亡的陰影。隨著象徵新生的春天到來,生命再次重新找到它的定位與出口。經過死亡與新生的擠壓拉扯與對比映襯,新生的曙光成為詩人九二一地震書寫歷程的終極關懷。
三、震殤與治療
(一)創傷的重現
面對巨震重創後的殘破荒圮,詩人雖然在捐款上不如他人、救災上力不從心,但仍可秉持真誠之筆,與社會學、經濟學、政治學、救難學、生態學及宗教學等領域共同貢獻一己之力。地震詩除了與新聞媒體的攝影鏡頭同樣發揮記實巨震的功效之外,更具有治療學上的意義。阮秀莉以為文學可以藉由演譯的活動作為一個仲介,化面對無明的痛苦為可言說的痛苦。對飽經生死瞬間交錯的災民而言,恐懼與悲傷是他們心中揮之不去的夢魘。心理層面的治療工程遠比物質層面的重建來得艱辛與費時。大陸學者葉舒憲於〈文學與治療─關於文學功能的人類學研究〉以為文學是人類獨有符號所創造的世界,具有調節情感意志和理性之間的衝突與張力、消解內心生活的障礙、維持身心個人與社會之間的健康均衡關係、培育和滋養健全完滿人性等作用。已故加拿大當代文學批評學者諾思洛普.弗萊(Northrop
Frye)於〈文學的療效〉認為在這個瘋狂的世界裡,不應忽視文學及其他的藝術所具有的巨大的助人康復力量,而詩人們更應意識到他們在這方面的潛勢。正如同印度文豪泰戈爾《吉檀迦利》使飽經世界大戰摧殘的歐洲大陸人民絕望的心靈重新得到巨大的撫慰與治療的作用,九二一地震悼念詩亦具有心靈治療的果效。
巨震所導致的生死瞬間位移是無可避免的殘酷事實。對劫後餘生者而言,除了親人逝去的傷痛之外,更需面臨餘震所帶來的無形恐懼與日常作息的驟然改變。一連串的問號不斷地在災民徬徨心中湧擠,為受創的心靈極力尋求暫時性的解釋。當災難被解釋之後,恐懼才能在動盪環境中被紓解,而生命也能持續覓其安頓的出口。讓重回災難的發生的時間刻度是治療創傷的方式。黃心雅援引保羅、羅素(Paul
Russel)〞Trauma,Repetition
and Affect〞的說法,認為書寫創傷即在重新造訪深藏的記憶。透過創傷的記憶不斷的展演,釋放過去,賦予沈默的過去一個聲音。而這種不斷反覆的歷程是種潛意識自發的療傷企圖。雖有重複痛苦的危險,卻也出自創傷倖存者吸收(assimilate)和消除(eliminate)創傷經驗的欲求,為復原療傷第一步。誠如向陽對於九二一地震的書寫,巨震的發生是「未經允許」及「毫不知會」。瞬間的生死移位,使得災民頓時產生災前與災後時間刻度模糊失焦的現象,無法對於突如其來的災難經驗加以解釋或認知。而恐懼與創傷便在上述遭到扭曲擠壓的心理經驗下悄然地環伺於災民心中。心理學者林耀盛在九二一地震受創者的心理社會療癒過程中,發現面對突如其來的重大災難,受創者會產生「空間的崩坍」及「自我的瓦解」等心理上的差異反應。所謂的「空間的崩坍」是指因為巨震的發生而使得受創者的生存空間頓時崩坍瓦解,支解的房舍導致生活上面臨著無法預期與不可承受之重。巨震搗毀受創者原先社會秩序的「慣例性」(routine),處於失序混沌的狀態之中。「自我的瓦解」為巨震導致受創者的生活擺盪在「正常化」與「偏鋒化」之間的心理變化。根據治療學的視野而論,災難現場的再現是整理突遭扭曲的生活經驗與復療創傷的重要方式之一。王寶祥即云:
無論是天災或人禍,災變所引發的創傷(trauma),心理或生理,都與「再現」(representation)有著難分難解的糾葛。受創人因災變來得太快、太猛,超出日常生活經驗,而無法當下理解。理性無法收編(unassimilated),而需要時間的沉澱,再加以如惡夢泘現的影像、聲音,或一再重複的動作,強迫性地重演災變現場,原來無法理解的創傷此刻才顯形。
站在治療學之災難再現的立場,詩人有關九二一地震逼真懾人的筆繪不限囿於文學性的書寫,而是具有治療創傷的深層底蘊。藉由震殤三部曲悼念詩重現的深刻敘述,讓生活經驗錯亂的災民重新回到災難的現場,調整受到扭曲擠壓的認知。從接連十六次「黑暗沉落下來」類疊式的地震怒吼咆哮;「未經允許」「毫不知會」地「撕開」「壓跨」災民「牽手相攜的路」、「交頭許諾永不分開的愛」、「用心維護的家宅」、「闔眼許願美麗的未來」;「來自地心隆隆滾動的吼聲」與死亡的陰影沿路追燒故鄉、吞沒無助鄉人;象徵生命的鳳凰山被奪走美麗的容顏與軀幹遭焚;一夕之間驟變成皺縮碎紙版的林間小路;「碎瓦紛飛,亂石堆疊」等巨震再現的書寫中,災民創傷的心靈彷彿在巨震重現的閱讀過程中再一次確認災難發生的真實性,使得剎那間無法理解的創傷種新得到定位與解釋。雖然文學無法提供物質上的立即救災協助,但是經由躍然紙上的逼真地震書寫,使得災民重新回歸受到錯置的生活經驗。地震悼念詩作不再只是詩人面對世紀災變的文學性書寫,而是走出學術的象牙塔,與其他學科領域共同發揮救災與治療創傷的果效。
(二)創傷的紓解與轉化
如同四十六顆原子彈的巨大能量在短短數十餘秒內引爆,劫後餘生的災民內心瞬間所接收的創傷亟需調整與安頓,以修復遭受「撕開」與「壓跨」的生活經驗。面對百年巨震所帶來的浩劫,除了上述以巨震再現的逼真深刻書寫讓災民重新回歸至災變發生當下收編無法瞬間理解的創傷之外,創傷的紓解與轉化更是進一步治療災民心靈創痛的方式。所謂的「創傷的紓解與轉化」是指當災民已經知覺災難的發生後,為受創的心靈重新打開生命的出口,讓殘破灰黯再次覓得安頓的曙光。對彈指間承受巨大生離死別的心靈來說,宣洩過後若無更深層的生命方向的轉化,空虛與無所適從又將重新宰制定位後的內心。藉由轉化災難經驗意義的「世界的重建」,讓受創的意義不只是一種悲壯的情懷,而是涵蘊「大愛」的象徵;進而讓受創者不再坎陷於災難時空的囚禁,從創傷黑洞的深淵照見生存的義理。文學對於個體心理的治療可以達到放鬆、疏導、轉移(移情)、排遣、鎮靜、消解、娛樂等作用,進而促使人體在生理機能上得以收益。文學正可經由抽象的文字來填補災民心靈短暫的空虛,並為其勾勒出突破死亡陰霾的願景。
台灣的誕生發展與歐亞板塊間的擠壓有密切的關聯。儘管每一次的板塊運動總是無情地摧殘飽受天災人禍侵襲的生命與家園,但生命也在死亡的縫隙裡奮力長出新生的萌芽。在死與生兩大心靈板塊的拉扯擠壓下,新生的火花再次將死亡陰影丟入地底火湖。新生的種子首先伏植於震殤三部曲之〈黑暗沉落下來〉之「我心戚戚,祈求世紀末的悲劇速去」、「我心寂寂,冀望美麗島的裂傷早癒」、「我心憂憂,願冤死的魂魄永得居所」、「我心葛葛,盼倖存的生者堅強走過」等詩句。而〈迎接〉則在殘敗的廢墟上、死亡的浩劫、狂暴的風雨中及愁苦的災難下,以「迎接礫土培栽的新芽」、「迎接灰暗點亮的微光」、「迎接陰寒凝成的火種」、「迎接命運寫就的樂章」衝撞死亡黑暗的權勢,並以不再屈膝跪伏於路的雙腳、不再斷裂破損於地的雙手、不再緊閉的雙眼及不蒙塵的心來「迎接」湛藍的天與世紀的臉。藉由反覆類疊的「迎接」運用,將新生的力量烙印在災民的心中,為徬徨的靈魂重新覓得安頓的居所。最後,〈春回鳳凰山〉則以新綠跰跳於回鄉的路上、鳥聲花香尾隨曮黃的茶煙昇騰、自信的光芒烙印在鄉人黧黑的臉上、抖落死亡的陰影及春天重回鳳凰山等語句,為災民受創的心靈重建流奶與蜜的新天新地。
詩人向明認為台灣詩人作家在九二一大地震中並沒有忘記他們有為發生過的事情作見證的天職。他們含淚忍悲地利用一枝筆從各種角度去發掘去體認這次大震所加諸我們的百般創痛。
就治療學的角度來說,向陽的震殤三部曲業已讓文學走出文字的牢籠,振翅揮灑出醫治災民心靈創傷的功能,做成詩人台客所說「做一件有意義的事」的宏願;也回應了台客在台灣遭逢百年有史以來的大震肆虐時所苦思的問題─「我能做些什麼呢?」
四、結語:詩有足夠的力量
綜合上述,可以發現向陽關於九二一地震的新詩作品具有「死亡」→「死亡/新生」→「新生」的書寫歷程。震殤三部曲在時間的治療之下,展現出不同的書寫風格。首先,巨震次日書寫的〈黑暗沉落下來〉以逼真而觸目驚心的手法重現震的死亡黑暗權勢。其次,震後二十餘日的〈迎接〉在黑暗的陰霾裡透露些許新生盼望的光芒。最後,經過四個月沉澱的〈春回鳳凰山〉則在死亡與新生兩大心理板塊的交互拉扯中,擠壓出新生力量的曙光。如同向陽詩作對於台灣土地人民的深層關懷,震殤三部曲除了鋪寫巨震所帶來的斲害與恐懼之外,更重要的是甦醒沈睡中的生命躍動,為死寂的人間世震出生命安頓的出口。
向陽在《2003台灣詩選》前言中提出「以詩抗煞」來面對當年台灣社會所面臨到的一些瘟疫等災難。詩不再只是抒發情志與社會圖象的記錄方式,而是具有治療災難創傷的功用。陳義芝在評論詩人羅智成九二一地震悼念詩〈鎮魂〉中指出片面的哀傷及一時的呼號是無用的,如何治癒傷痛與恐懼則更為重要。誠如詩人蔣勳〈詩,有沒有足夠的力量……〉所述,面對天災人禍,不應只有恐懼以對;而是肯定詩具有救贖飽嘗磨難的靈魂、肯定精神的力量;詩蘊藏著沛然的情感和堅定的意志。向陽的震殤三部曲不再只是巨震的記實與悼念,而是具有治療受創心靈的底蘊。
《台灣文獻季刊》第57卷第
2期,2006年06月,頁236-25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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