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向陽的鄉土書寫

章綺霞

 

 

 

 

 

〔說明〕

本文係從章綺霞〈以書寫建構鄉土:濁水溪流域作家的鄉土書寫(1970-2000)〉﹝《修平人文社會學報》,第10期,2008年3月,頁75-132﹞有關論及向陽部分所作摘錄,計分兩部份。

原文摘要與關鍵詞如下:

本文試圖從「書寫/建構」的觀點,探討1970年到2000年之間濁水溪流域作家鄉土書寫的多重意涵,並就「空間:濁水溪流域」、「時間:年代的跨越」兩個主軸進行分析。濁水溪流域作家的鄉土書寫,1970年代的意涵在於心靈歸屬、傳統農村土地倫理的寄託;1980年代,開始具備政治實踐乃至國族建構的意圖;1990年代以降,鄉土進一步衍為台灣主體意識的象徵,而布農族作家拓拔斯•塔瑪匹瑪(田雅各)的鄉土空間概念與原住民觀點,更是1980年代以來原住民文學的濫觴。衡諸戰後台灣文學關於土地/認同議題的探討,起於1970年代的鄉土文學運動,是「鄉土文學」終而成為「台灣文學」的關鍵年代,本文論述的作者多在這三十年間開始創作終而成家,其作品往往觸及台灣鄉土書寫的關鍵議題,換言之,濁水溪流域作家自1970年代鄉土文學運動以來的創作,實為戰後台灣文學鄉土書寫的縮影。 

關鍵詞:濁水溪流域、鄉土、建構、書寫、空間、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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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份摘自章綺霞,2008,頁88-91。
貳之一、心靈歸屬與記憶再現

不同於吳晟的書寫策略,出生於濁水溪中游南投鹿谷的詩人向陽(1955∼),首開1970年代風氣之先,以母語的台語詩歌創作書寫鄉土。向陽詩集《土地的歌》創作時間大約始於1970年代中期,1985年以「土地」之名初版,2002年以「台語詩選」之名再版,37土地/台語的交相指涉,鮮明呈現向陽通過語言符號選擇所展示的鄉土意識。按照向陽的自述,之所以開始《土地的歌》台語詩系列創作,源於1976年初,當時負笈北部求學的他,因為父親病重,「想藉詩來代父親說話,來探尋父親的生命」38,同時也因此展開對父親生命背後「廣大的台灣勞動者的生命史的追索」39;此外,因為使用母語創作的需要,向陽開始大量閱讀台語研究、台灣民間文學乃至台灣歷史相關著作,從而在台灣民間文學與生活實踐中找到「自尊和勇健」的路徑40。以此觀之,當時還在台北文化大學就讀的向陽,乃是以一種遙想父親、遙想故鄉的姿態,藉著台語詩創作開始他的鄉土書寫,從更深層的意義上來看,台語詩創作甚至是他對台灣歷史探尋的開端。

《土地的歌》共分為「家譜」、「鄉里記事」、「都市見聞」三卷,在「家譜」《血親篇》中有〈阿公的薰吹〉、〈阿媽的目屎〉、〈阿爹的飯包〉、〈阿母的頭鬘〉四首,《姻親篇》中有〈愛變把戲的阿舅〉、〈落魄江湖的姑丈〉、〈搬布袋戲的姊夫〉三首,從阿公、阿媽、阿爹、阿母,到阿舅、姑丈、姊夫,從薰吹、目屎、飯包、頭鬘、到布袋戲,向陽以家族譜系、生活細物的描寫建構一個從台北城市遙想的遠方鄉土;試看向陽如何透過身體髮膚與貼身物件刻畫「血親」:從「飄出美麗的渺茫的故事」的〈阿公的薰吹〉,到如同「早起時葉仔頂的露水」的〈阿媽的目屎〉;從「親像鏡同款的溪仔水/流過每一位少年家的心肝頂」的〈阿母的頭鬘〉,到伴隨阿爹「出去溪埔替人搬沙石」的〈阿爹的飯包〉;向陽將血緣至親的身體髮膚(目屎、頭鬘)與貼身物件(薰吹、飯包),以轉喻的手法指向鄉土的自然景致(葉仔頂的露水、鏡同款的溪仔水、替人搬沙石的溪埔),同時也指向深邃的心靈層面的故鄉記憶(美麗的渺茫的故事)。從人到物、從具象到抽象、從血親身體髮膚到深邃心靈故鄉,向陽這些寫於1976年鄉土文學論戰前夕的傑作,不但超越了與他同時年僅二十餘的一般大學青年,也以沉靜厚實的筆調超越了後來諸多紛擾吵雜的論戰文字。

「鄉里記事」《百姓篇》中的〈未犁未寫水牛倒在田丘頂〉是另一首值得留意的詩作,在這首作品中,向陽以相同的轉喻手法書寫台灣農村尋常可見的水牛犁田圖象:

喝著水牛一行一行
在田丘頂寫出今年秋收的歌詞
趕著水牛一撇一撇
向田中央畫出後冬結婚的色彩

一行一行我阿宏寫落去
水牛水牛你是我的生命我生命的歌詞
一撇一撇我阿宏畫落去
水牛水牛你是我的愛情我愛情的色彩41

從表面情節來看,這是不識字的農村子弟阿宏,懂得「一聲一聲喝水牛」,卻無從找到「牽手和愛人」的故事,但是仔細玩味,實有絃外之音,詩中所謂「一行一行」「寫出今年秋收的歌詞」、「一撇一撇」畫出「愛情的色彩」,事實上乃是創作的隱喻,如果土地是紙,牛犁是筆,秋收是詩,那麼,水牛耕耘而來的秋收,則是詩集《土地的歌》,而「在田丘頂」「一行一行」「寫出秋收歌詞」的牛,就是作者的自喻了;以牛自喻的向陽,藉此,生動的詮釋了他的台語詩歌書寫與鄉土認同的深刻關係。

展開台語詩創作二十年之後的1998年,向陽以學者林淇瀁的身分自我總結《土地的歌》的整體意涵時,如此說道:「台灣民間文學,跟柢上就是當年主流的中華文化霸權下台灣民間文化的表徵,它在政治的與文化的霸權宰制之下,晦隱地包裹了台灣人的集體性的記憶與共享,通過口頭傳播的流傳、通過匿名性的創造,標誌著台灣社會底層的、並且也是多數的文化實踐。」;「向陽台語詩的內容,就是台灣社會變遷與人民悲喜的一種見證;諺語的使用,使得他的台語詩從而反映了特屬於台灣的集體記憶與圖像,通過這樣的文本,向陽以詩的意符,探向自主的台灣集體性、現實性與文化性的意指。」42 簡言之,學者林淇瀁認為詩人向陽的《土地的歌》,乃是通過被「中華文化霸權」壓抑的語言──台語,書寫來自「台灣社會底層」、「台灣民間文化」的「屬於台灣的集體記憶與圖像」,而透過如此語言策略的鄉土書寫,向陽不僅再現了父親生命背後「廣大台灣勞動者」的生活記憶,同時也找到了根植於台灣歷史的心靈歸屬。

第一部份註腳﹝維持原文註腳編碼﹞:

37向陽,《土地的歌》,1985年由自立晚報出版,2002年,復以《向陽台語詩選》為名,由台南真平企業出版。
38向陽,〈江湖夜雨〉,《銀杏的仰望》後記,台北:故鄉,1977年。
39林淇瀁(向陽),〈從民間來、回民間去以台語詩集《土地的歌》為例論民間文學語言的再生〉「民間文學與作家文學學術研討會」,台灣省政府文化處.台中縣文化中心主辦,清華大學中文系承辦,1998.11.22。
40同上註。
41向陽〈未犁未寫水牛倒在田丘頂〉,《向陽台語詩選》,台南:金安,2002年,頁70。
42林淇瀁(向陽),〈從民間來、回民間去以台語詩集《土地的歌》為例論民間文學語言的再生〉,「民間文學與作家文學學術研討會」,台灣省政府文化處.台中縣文化中心主辦,清華大學中文系承辦,1998.11.22。

第二部份摘自章綺霞,2008,頁120-122。
肆之三「鄉土之夢:和諧、包容與皈依」


曾於1979年以霧社事件為題發表長篇史詩〈霧社〉140的向陽,時隔二十年之後,1999年,再度以原住民題材創作了詩篇〈我的姓氏〉141,這首譜寫平埔族在歷史中迷途、進而流失姓氏的哀歌,象徵性的說明了向陽1990年代的書寫主軸。回顧1987年台灣解除戒嚴以來,整個社會所面對的,其實是不同族群之間關於歷史記憶的分歧,以及隨之而來的政治、社會諸多亂象,對此,向陽發表了〈暗雲〉、〈我有一個夢〉、〈山路〉、〈雲說〉等詩作。在1996年發表的〈暗雲〉142一詩中,向陽以憂慮的筆調描寫二二八陰影依舊徘徊台灣天際,此詩中,觀音山與濁水溪成為台灣土地/社會依然在歷史陰影中嗚咽的重要意象:

暗雲依舊徘徊
恐懼依然存在
站不起來的觀音
還是懶洋洋趴在淡水河邊
濁水還是濁渾渾地
從中央山脈滾入台灣海峽
一九四七年二二八的暗雲
直到一九九六年仍未散去

1999年,向陽發表華文、台語對照的〈我有一個夢〉143,首段以濁水溪蜿蜒入海的壯闊景致展開,末段則以族群合諧的盼望作結,向陽以華文台語對照、多音交響的形式,意在言外的表達了他對解嚴之後族群彼此包容的期待。之後,2001年的〈山路〉144與2002年的〈雲說〉145,向陽則親身溯溪而上,攀登台灣的屋脊、溪流的源頭──玉山,在此眾多大河齊發、歷史與現實交會的峰頂,遙望一個與眼前景緻一樣遼闊的台灣遠景,如同1999年的〈我有一個夢〉,向陽賦予濁水溪(以及玉山)可以包容所有台灣子民的意涵:

山路來到此處
濁水、高屏和秀姑巒都找到了源頭
海峽在左,大洋在右
台灣從海上升起在玉山之顛放歌
                                             〈山路〉

我們站立,在大洋和海峽招呼的風口
我們戰慄,在歷史與現實對話的此刻
……
在玉山頂峰
我們是雲,俯身親吻搖籃裡的台灣
                                               〈雲說〉

我有一個夢/夢見咱做夥開墾這片土地/
溪水倚靠堅強的高山/花草,由南向北一路開放/
無邊的平原稻穗起舞/連綿的岸,思慕著海洋/

我有一個夢/夢見咱鬥陣衛護這片土地/
提愛心,拍開仇恨的枷牢/抱希望,行離鬱卒的暗房
醒過來就是萬里無雲天/和平的花蕊散放出久長的清芳/
                                             〈我有一個夢〉

除了詩作,向陽對族群和諧、彼此包容的期待,也呈現在他對詩歌語言的見解上,1996年的〈人與土地的吟哦〉146,向陽針對《中外文學》「當代台灣散文十家作品展」147未能收入「純粹用台灣當代常用語言(包括閩、客、原)符號寫出的文學」表示遺憾,同時質問「這個名為『當代台灣散文』的特輯,為什麼未能收入目前已經有人開拓的台文散文?」質問之餘,如同文題「人與土地」所示,向陽也闡釋了多元語言與台灣主體意識之間的聯繫。1998年,向陽曾在華梵大學一場關於台語詩、題為〈另類的聲音〉的演講中,提出「臺語也需要更廣的定義」的見解:

這三、四百年來,所有參與開發臺灣島的人所使用的語言,事實上也都該稱為「臺語」,原住民的語言不必說就是臺語,客語當然也是,就是一九四五年之後隨國民黨政府來臺的外省族群使用的語言,在落地生根既久之後,也都應該被視為「臺灣話」的一種。換句話說,廣義來看:凡是臺灣這塊土地上所有族群講的話,都應該視同是「臺灣的話」「臺灣語」。我個人認為,從歷史、人與土地的關係來看,這應該是比較合適的對臺灣話的界定。148

當台語詩一再被貼上「狹隘」、「地域性」、「河洛沙文」等負面標籤的時候,向陽此一「臺語也需要更廣的定義」的見解,的確值得吾人深省。

透過這些詩作與論述,1990年代以來的向陽以一種寬闊的視野詮釋了台灣主體建構與族群和諧之間的關係,從本文觀點來看,在這樣的視野中,濁水溪乃至台灣的山海大地,在空間意涵上都扮演了象徵包容與皈依的重要角色。


第二部份註腳﹝維持原文註腳編碼﹞:

140〈霧社〉,以1930年霧社事件為題材的長篇史詩,獲得1979年時報文學獎敘事詩優等獎,這應該是濁水溪流域漢人作家在鄉土文學運動前後,最早貼近原住民歷史命題的重要作品,向陽在原住民文化尚未得到正視的1970年代末期寫出此作,有其不凡的先驅意義。
141向陽,〈我的姓氏〉,《中外文學》27卷9期,1999年2月,頁102-106。
142向陽,〈暗雲〉,《台灣文藝》,153期,1996年2月。
143向陽,〈我有一個夢〉作於1990.02.20,刊登於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1999.02.01。
144向陽,〈山路〉,作於2001年12月16日,節錄自〈向陽工坊網站〉,網址為http://hylim.myweb.hinet.net/
145向陽,〈雲說〉,《中外文學》31卷第8期,2003年1月。
146向陽,〈人與土地的吟哦:中外文學「當代台灣散文十家作品展」的散文對話〉,《中外文學》288期,1996年5月,頁137-142。
147「當代台灣散文十家作品展」,《中外文學》286期,1996年3月,頁7-59。
148向陽,陳靜雪整理,〈另類的聲音:向陽在華梵大學「關於台語詩」的演講〉,華梵大學,1998.12.28;中央日報副刊,1999.05.26。

 

摘自章綺霞〈以書寫建構鄉土:濁水溪流域作家的鄉土書寫(1970-2000)〉,《修平人文社會學報》,第10期,2008年3月,頁75-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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