蘊涵誠摯的人間愛

向陽詩作賞析

葉泓儀

 

 

   

《新時代台灣》月刊,2005年10月號,頁140-143。

 

身為一個文學工作者、詩人、兼文學媒體的守門人,向陽創作的力量,來自土地,來自人民,始終關照著他日夜俯仰的台灣。文學界認為,向陽最大的貢獻是寫了許多非常優質的現代新詩,對這塊土地與人民,高度關懷,用情至深。他擅長探索人心與人性,也積極為現代台灣新詩開創更多可能的道路,包括台語詩的試寫、十行詩的新造型,語文研究學者林于弘稱,「在八○年代以後的台灣詩壇論述,向陽顯然是一個無法被忽略的名字」。

因為源起對土地與親人的愛,向陽在整個以華語為書寫語言的七○年代的文壇,開始思索以母語書寫的問題。他從一九七六年開始創作台灣語,當時還是大三學生的他,在陽明山上寫下第一批嘗試的方言詩「家譜•血親篇」四首。

向陽曾自言,當時他父親病重,他想藉詩來代父親說話,來探尋父親的生命,於是開始使用母語寫詩,在詩中,他對生長的鄉土正面呈現,並試圖裁枝剪葉,將方言適度地移植到國語文學中,最重要的是,這其中蘊涵著他長期對「人間愛」所抱持的深摯感情,不管出於詠嘆、嘲諷、憂心或批判,其中蘊含著他期望這塊土地及人民重建自尊、勇往前行的迫切心情。

台語詩 源自對人民土地的愛

台語文學創作者方耀乾指出,向陽是戰後第二位有意經營台語詩的作家,之前只有林宗源敢於白色恐怖的氛圍中,擎起以台語寫詩的大纛。向陽在整個台語文學史上是先驅人物,也先驅式的為台語文學鋪下了以在地想像和謳歌鄉親父老為主軸的書寫。
向陽的台語詩中,最為人熟知的是〈阿爹的飯包〉:

每一日早起時,天猶未光
阿爹就帶著飯包
騎著舊鐵馬,離開厝
出去溪埔替儂搬沙石

每一暝阮攏在想
阿爹的飯包到底什麼款
早頓阮和阿兄食包仔配豆乳
阿爹的飯包起碼也有一粒蛋
若無安怎替人搬沙石

有一日早起時,天猶黑黑
阮偷偷走入灶腳內,掀開
阿爹的飯包:無半粒蛋
三條菜脯,蕃薯籤參飯

向陽描寫的是六○年代鄉下勞動者生活的窮苦,幹重活擔家計的父親每天的便當裡只有地瓜飯配蘿蔔乾,連補充體力最起碼的蛋也沒有,卻讓自己的孩子吃肉包和豆漿當早點;孩子們不懂事,還以為父親吃得比自己好,一大早去偷揭飯盒,結果才發現父親的愛與偉大。詩中描繪其實的是戰後到70年代整個台灣的祖父母與父母的群像。

藝術家王灝曾評向陽的方言詩創作,「儼然而有著導正的勇氣及自期,他想更自覺地使用鄉土方言,表達真正的人性,在以鄉土為表的同時,更能以文學為質,以人性為本,發而為真正的鄉土聲音。」

讓母語詩成為創作者的利器

向陽指出。從一九七六年開始台語詩的試寫,直到一九八五年出版台語詩集《土地的歌》,那十二年是他人生的黃金歲月。那十二年也是台灣從泥地上翻轉起來的階段,七七年爆發的鄉土文學論戰、七九年發生的美麗島事件,對於像他這個年歲的台灣文學工作者來說,都是生命中重大的界碑,他的台語詩創作早於鄉土文學論戰一年,他立意使用母語寫詩,基本上和受教育過程中被母語遭到壓抑的經驗有關,但更重要的是,身為一個寫詩的人,他認為如果他的母語無法成為創作的利器,他哪有資格稱為詩人?

於是憑著一股傻勁、一股信念,向在找不到台語字典、找不到台語詩的創作環境中,以歌仔戲的歌仔戲、布袋戲的口白、台語歌的歌詞和台灣諺語、俗語作為範本,開始了在詩壇和文壇都不看好的潮流下寫台與詩的奮鬥歷程。對他而言,最重要的是,「如果我們的詩不被我們的族人所了解,不能寫出他們的悲哀喜樂,就算我們贏得全世界的掌聲又有甚麼意義?」

深具創意實驗風格的中文詩

向陽寫台語詩,也寫中文詩,而其中最大的特色是詩中的實驗風格。

作品《亂》中〈一首被撕裂的詩〉,向陽利用不同數量的□,以重新組合拼貼的模式,將句子拆解分列的,饒富創意。

一六四五年掉在揚州、嘉定
漢人的頭,直到一九一一年
滿清末帝也沒有向他們道歉

夜空把□□□□□□
黑是此際□□□□□
星星也□□□□□
由著風□□□□□□□
黎明□□□

□夕陽□□
□□唯一一口口
□遮住了□□
□雨敲打□□□□
的大□

□帶上床了
□□的聲音
□□眼睛
□□尚未到來

一九四七年響遍台灣的槍聲
直到一九八九年春
還作著噩夢
 

向陽在詩中描寫的是戒嚴年代官方對二二八事件的處理態度,讀者可以通過個人對詩與歷史,或詩與政治的態度進行銓釋解讀,向陽解釋,當年二二八事件中確實如此,他在詩中反諷。像是官方的塗抹或作者的自我審查,他想表現的是,關於思想、人權以及政治之間的鬥爭,壓制和欺騙只能短暫見效於一時,無法永久。

隱喻解釋「故鄉」雙層意涵

寫於一九八四年的〈立場〉,近年來陸續被收入高中國文課本與大專國文文選。

你問我立場,沈默地
我望著天空的飛鳥而拒絕
答腔,在人群中我們一樣
呼吸空氣,喜樂或者哀傷
站著,且在同一塊土地上

不一樣的是眼光,我們
同時目睹馬路兩旁,眾多
腳步來來往往。如果忘掉
不同路向,我會答覆你
人類雙腳所踏,都是故鄉
 

向陽指出,這首詩取材八○年代台灣社會存在的黨內、黨外政治認同衝突;這首詩處理的課題之一是,意識型態和政治立場儘管有左右之分,回到人的立場則必須相互包容尊重,我們呼吸一樣的空氣,站在同一塊土地,擁有相同的命運與悲喜。

向陽企圖透過詩的隱喻來解釋「故鄉」的雙層意涵,就外部意涵說,只要我們認同雙腳所踏的土地,就擁有可以歸屬的故鄉,與我們同在這塊土地的人就是親人,立場和路線相異,無礙姊妹兄弟情誼;內部意涵,則推而廣之,呼應飛鳥擁有天空,人類則擁有土地,處處可以為家。不必以狹義的故鄉自限。

如今二十一年過去,台灣的大環境已有巨大變遷,這首詩一再受到教材書編者青睞,向陽帶著些許的無奈與遺憾說,顯然意識形態之分和土地認同之別,仍如暗室,繼續困擾著這塊土地上的人們。

透過夢 祈求族群融合心願

向陽寫當代台灣的錯綜複雜,也寫自己對這塊土地和平的期待。就像〈我有一個夢〉這首詩所言:

我有一個夢
夢見咱做夥開墾這片土地
溪水倚靠堅強的高山
花草,由南向北一路開放
無邊的平原稻穗起舞
連綿的岸,思慕著海洋
(我有一個夢
夢見我們聯手開闢這塊土地
溪水依偎著堅挺的高山
花草,由南望北一路綻放
無垠的平原稻浪翻舞
綿延的岸,戀愛著海洋)

我有一個夢
夢見咱同齊關心這片土地
不准廢水、污煙污染家園
無愛斧頭、鋸仔凌遲樹林
疼惜天頂飛的鳥水底涸的魚
疼惜囝仔、老人連厝邊
(我有一個夢
夢見我們共同關心這塊土地
不許廢水、黑煙污染家園
不願斧斤、刀鋸肆虐森林
惜愛天上的飛鳥水中的游魚
惜愛孩童、老人與鄰居)

我有一個夢
夢見咱鬥陣衛護這片土地
提愛心,拍開仇恨的枷牢
抱希望,行離鬱卒的暗房
醒過來就是萬里無雲天
和平的花蕊散放出久長的清芳
(我有一個夢
夢見我們一起衛護這塊土地
用愛心,打開仇恨的牢獄
懷希望,遠離憂鬱的的暗房
醒來就是無雲萬里天
和平的花朵放出恆久的清香)

向陽在全詩六節中,以一節中文、一節台語的雙聲交響效果,表達他祈求不同族群融合無間的心願。就像他創作力量始終來自腳立的大地,他的期待、希望與夢想,終究要回歸到這塊土地。
正如台灣文學研究者宋田水所評,「向陽的詩最適合刻在路口的石碑山壁上,讓南來北往的鄉親父老息肩駐足之餘,咀嚼自己五味雜陳的生命,也咀嚼土地與生民的滄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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