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幻的虛擬之城

:初論台灣網路文學的後現代狀況

林淇瀁

WB00761_.gif (4524 bytes)

台北:青年寫作協會「兩岸後現代文學研討會」 ,1998。
﹝收入林淇瀁(2001)《書寫與拼圖:臺灣文學傳播現象研究》第八章,台北:麥田,頁195-213。﹞

 

1

    如所週知,網際網路﹝Internet﹞在今天的社會中已經形成一個錯綜綿密而多姿多彩的世界。彷彿有意對照現實世界似的,網際網路通過電腦與資訊科技的不斷演進,在現實世界之外另行建構了一個迷幻的虛擬之城,這個城市不是由磚牆堡壘堆疊起來,而是由程式語言與電纜電訊架構出來,通過網站的架設、網頁的書寫以及電信的傳輸,它突破了國界、疆域、種族、乃至意識型態之間的藩籬,像蜘蛛網一樣,四通八達並且肆無忌憚地進入每個家庭與閱聽人的心靈之中,並對全球的文化與個人認同產生了類似阿藍•杜蘭尼 (Touraine ,1994:168) 所說的「文化服務已經在後工業會的生產核心中取代了物質財貨」的衝擊。通過多端迷人的網路,電腦傳播產生了廣大的虛擬社群 (virtual community),也宣告了資訊時代的全球化趨勢的來臨,且因為它的「具有通達全球、並能整合所又傳播媒體,及其潛在的互動性等特性,而正在改變著、且將永遠地改變我們的文化」﹝Castells,1996;夏鑄九等譯,1998:335﹞。

    在這樣一個由網際網路所建構起來的全球社區中,無疑的,傳統形式的文學書寫與傳播方式面對的是更巨大的衝擊。傳統上以書寫與印刷作為媒介的文學傳播,依靠的主要是來自讀者的閱讀,一種單向的傳播,文學一向被視為是一個獨特的、完整的與自主的文本體系,讀者必須運用他與作者共同擁有的語言知識和文學知識來理解作家的意思﹝Abrams, 1979:566﹞;然而隨著傳播科技的發展,這種文本中心論述卻愈發地陷入了窘境。

    首先是以電視作為主要表徵的大眾媒體開啟了一個「多語義」﹝multisemantic﹞的文本,資訊與娛樂、教育與政令宣導、放鬆與催眠,都被一起攪進電視的語言之中,這使得文學的讀者與電視閱聽人之間產生了閱讀上的誤差,單向依賴文本的文學閱讀已經不能滿足習慣於控制電視文本的閱聽人,正如傳播學者費斯克和哈特利所強調,在電視的形式運作之下,閱聽人可以獲得「就像他們集體選擇而擁有的解碼的自由」﹝Fiske & Hartley , 1978:193﹞而不必依照文本的內在要求。

    接著,就是八○年代之後迅速崛起、到九○年代形成主流的電腦網路,進一步衝破了由文學社群菁英主宰的文本世界的網羅。任何人只要擁有電腦、魔電﹝數據機﹞和電話線,就可以進入網際網路的世界中遨遊;只要擁有架站設宅的能力,擁有一個URL﹝網址﹞,就能依據個人的喜好、專長在網路世界中傳播訊息。這使得網路的傳播更全面地涵蓋人類的所有行為範疇,政治、社會、宗教、娛樂、性乃至文學,都不再只是少數專業者的禁臠,文學的文本意義也被更多的書寫方式沖潰。

    於是,李歐塔所形容的「社會電腦化」﹝computerization of society﹞的後現代狀況便形成了:公眾可以自由地近用記憶體與資料庫;語言遊戲﹝language games﹞會是完整資訊的遊戲﹝Lyotard, 1990:340-341﹞。文學,尤其是傳統的文學以大敘事者身分決定遊戲規則的規則被打散、重組,並且移交到有參與到遊戲中的玩家的手上。

    文學,面對著網際網路所帶來的形貌駁雜的語言遊戲,因而不再擁有過去書寫人類集體意識的專利或特權,也不再是文學文本遊戲規則的制定者。從電視所代表的大眾文化,到電腦網路所呈現的小眾/ 分眾傳播趨勢,文學都面對了來自網際網路的虛擬社群所給予的嘲諷與考驗。

2

    網際網路從九○年代開始,在全球刮起的旋風是任何媒體所無法倫比的。各國政府與各個公司都在這個新的媒介之上投入各種計劃,瘋狂競賽,以爭逐其中蘊含的無限權力和利益,網路被視為具有高度現代性的象徵。一九九四年,美國政府提出「全國資訊基礎建設計劃」﹝National Information Infrastructure Program﹞;日本電子傳播委員會﹝Telecommunication Council﹞強調日本要邁向「智性創造社會」﹝Intelletucally Creative Society﹞;法國也在同時提出了打造「資訊高速公路」的計劃;一九九五年,七國高峰會議在布魯塞爾召開了有關資訊社會﹝Information Society﹞的特別會議﹝Castells,1996;夏鑄九等譯,1998:374-375﹞。凡此都顯示出電腦網路傳播與資訊社會的形成已經是全球共同的課題。

    針對這樣一個由多媒體所架構起來的新的資訊環境,柯斯特﹝Castells,1996;夏鑄九等譯,1998:381-382﹞從文化的角度提出了以下四點社會/ 文化模式的分析:

    首先,是廣泛的社會與文化分歧,導致使用者/ 觀看者/ 讀者/ 聽眾之間的區隔。訊息不僅不僅再傳播者的的策略下被市場所區隔,也被媒體使用者自身的利益,及其從互動中所獲取的優勢而日益分化;

    其次,是使用者的日益階層化。不僅選擇多媒體被限制於那些有閒有錢的人,以及有足夠市場資本的國家與地區;文化教育的差異,也造成使用者能否經由互動性使用獲益的決定性因素。多媒體的世界將主要分成「互動的」﹝the interacting﹞與「被互動的」﹝the interacted﹞兩種人口。

    第三、在同一個體系裡所有被傳播的訊息,即使是互動的、有所選擇的,也都會導致所有訊息被整合到一種共同的認知模式之中。媒介之間彼此借用符碼,並因而模糊了自己的符碼,在不同意義的隨機混合中創造出了多面向的語義脈絡。

    最後,是多媒體以其多樣性捕捉了它所在的場域中絕大多數的文化表現。它們終結了視聽媒體與印刷媒體、大眾文化與知性文化、娛樂與資訊,以及教育與信仰之間的分離乃至區別。

    作為多媒體的整合者,電腦網際網路的傳播世界,借用柯斯特的話來說,乃就呈現了如此的「虛擬真實」:

從最壞的到最好的、從最菁英的到最流行的,每一種文化表現都來到這個連結了一個巨大的、非歷史的超文本、呈現了溝通心靈之過去、現在與未來的數位式宇宙之中。它們由此建構了一個新的象徵環境,它們虛擬了我們的現實。﹝Castells,1996;夏鑄九等譯,1998:382﹞

這樣的虛擬真實,是來自網路科技發展的結果,卻也與七、八○年代開始的西方後現代主義風潮有若合符節之處。根據胡森﹝Andreas Huyssen﹞在〈圖繪後現代〉﹝mapping the Postmodern)文中所示,「我們目前見到的所謂最新潮流、廣告強打和空洞的狀觀都是西方社會文化逐步轉型的部分結果」,這種轉型用「後現代主義」來形容「相當貼切」﹝Huyssen,1995:355﹞。胡森強調:

當代的後現代主義,是在一個充滿張力的情況下運作,它同時受到傳統與創新、保存與翻新、大眾文化與精緻文化等不同力量的牽扯,而其中後者已經不再優於前者;這種充滿張力的情況,也已經無法再只用所謂進步與反動、左派與右派、現在與過去、現代主義與寫實主義、抽象主義與模擬主義、前衛主義與庸俗藝術等術語來簡單類別。過去屬於現代主義經典中心位置的這類二分法已經分崩離析。﹝Huyssen,1995:371﹞

電腦網際網路所呈現的虛擬世界,用實際的實踐結果,支持了後現代主義者的理論,也具現了後現代主義企圖「混合高尚與通俗文化,以及各種符碼與文類,消除美學標準和生產中心」的文化再生運動的夢境﹝Seidman,1995:234﹞。

    文學,面對著後現代的浪潮,其實也早在網際網路尚未全面形成之前,就已經產生變化,所謂高級的、純的、精緻的文學,與所謂低級的、俗的、大眾的文學之間,不再是涇渭分明、高下相殊,可以截然兩分。後現代主義的浪潮,不管在本體論或認識論上面都衝擊到了現代主義時期文本與意義的既有標準,「一個傾向現代文學主體性消失的徵兆,已經成為後現代作品中的事實」﹝Hoffmann , 1977: 20﹞。文學中心與文本意義的解體、潰散,也使得文學在資訊社會來臨的同時,不能不尋求新的傳播管道,投入網際網路的虛幻之城,從而也成為全球文學社群思考或實踐的課題之一。

3

    對台灣的文學社群來說,面對的是更嚴重的課題。台灣的文學傳播,長期以來主要立基在平面的文字媒介之上,通過主要是報紙副刊、其次是文學雜誌與出版的傳播管道,形成一個文學通路、並建構出文學社群的意涵。在這個社群中,文本的解釋權力,基本上還是掌握在作家與批評家以及少數的媒介編輯人手中,透過作品的發表、出版與批評,文學獎項的給獎肯定與拔擢、文學營班的舉辦、演講座談與學術研討的攻錯,台灣的文學社群保有著看似鬆散而其實相當綿密的權力機制,形成一個類似葛蘭西(Gramsi,1971)所稱的「文化霸權」﹝cultural hegemony﹞,具有迄今為止仍有效掌控詮釋權力而不被懷疑的中心論述力量。

    不過,從八○年代之後,這樣的中心力量已開始逐層剝落。剝落的原因,主要是來自文學社群自七○年代鄉土論戰之後的分裂,意識型態與國家定位的政治因素主導了這個分裂的過程,這是與其他國家文學社群相當不一樣的地方,也是台灣文學傳播相當特殊的現象。統一或者獨立、走資或者反資,對於文學社群的分合對立,起了決定性的作用,而非文學美學或者文本詮釋的差異。

    因此,在台灣,即使到了八○年代中期,文學社群的美學主張多半還是連帶著社群中不同成員的意識型態與國家認同,或者說,是在意識型態和國家認同的連帶之下,用不同的美學主張﹝鄉土或都市、現代主義或寫實主義、寫實或後現代﹞來包裹實際的文化霸權爭鬥。這使得台灣的文學社群形成語言學家浮洛西落夫所謂的「為了意識型態的溝通而使用同一組符號」的「符號社群」﹝sign community﹞的結構,「每個意識型態符號交織著不同方向的重音,符號因而成為階級鬥爭的場域」﹝Volosinov, 1973:23 ; Hall, 1986:79-80﹞。

    台灣文學中「後現代主義」的提出,也是在這樣的符號政治學中出現。一九八五年,羅青在其所創的《草根》詩刊中提出〈草根宣言第二號〉,除了強調詩人應「心懷鄉土、獻身中國、放眼世界應為中國詩人共同的抱負」,並期待一個「專精又能廣博,有秩序又有變化的詩壇」之外;也在創作課題方面揭櫫了資訊工業與電腦應用的重要性,強調「面對此一傳播媒介的革命,詩人應該把詩的思考立體化,把此一新的傳播方式納入構思體系」﹝草根,1985﹞,這可說是電腦資訊工業首次被台灣文學社群納入思考範疇。其後,《草根》開始強調「都市詩」以別於「鄉土詩」,認為「世界島不再僅僅存在於噩夢裡;現代台灣也已在網狀組織和資訊系統的聯絡和 掌握中成為一座超級都會」﹝草根,1986﹞。在這樣的認知中,一九八六年,羅青在《自立晚報》副刊發表了〈一封關於訣別的訣別詩〉,這首詩作被視為「台灣後現代主義的宣言詩」﹝林燿德,1988:52﹞,後現代主義從此正式在台灣登場。

    在羅青的觀點中,認為當時的台灣已進入資訊社會,因此,隨之而來的現象就是「強大的複製力」、「迅速的傳播方式」、「商業消費導向」、「生產力大增」、「內容與形式分離」等,因此詩人要走出現代主義的邊緣地帶,迎向後現代﹝羅青,1986:12-19﹞。從此,「後現代」這個詩學主張開始以著與「資訊社會」構連的正當性在台灣的文學社群中取得立足點。

    不過,實際上由羅青主催、其後由林燿德鼓吹的「後現代主義」,究其實,也不過是個符號聲稱。我曾在一篇文論中指出,以後現代主義健將哈珊為例,哈珊認為後現代主義不只是文學現象,正好相反地,它具備擺脫烏托邦的欺矇、擺脫盲從一元論的雙重責任。這是「抵抗的後現代主義」,不僅是對現代主義的官僚文化抵抗,也要對保守頹廢的文化藝術加以反向實踐的抵抗(Hassan,1987:178),然而:

後現代主義對於後工業社會及其背後的西方民主資本主義意識形態採取的嘲諷特性,在被移植到台北來的越洋之旅中也被「解構」了;而其抵抗性也被「去抵抗」了﹝向陽,199544﹞。

此外,陳光興﹝1990﹞則更直率地指斥這是「一場追逐『後現代』流行符號的併發症」。

    在台灣尚未真正邁入後工業時代的八○年代,文學社群中的「後現代」呼聲,無疑是一種符號的遊戲。它沒有實際的社會政治、經濟、文化條件來作為基礎;尤其缺乏對電子科技發展下大眾社會所生產的大眾文化的反擊,也不見一如紐曼(Newman,1985:6-13)所說的「以語言的的解構作為對資本主義權力結構的顛覆論述」。相對的是,在羅青﹝1989:306)的論述中,「後現代狀況反倒變成「反映了經濟發展成功、物質欲望翻醒後,所帶來的無比自信以及精神創造的需求」。

    對台灣的文學社群來說,「後現代」的聲稱並沒有帶來生機,反而只是社群之間意識型態和文化霸權的分裂。

4

    進入九○年代中期之後,隨著台灣電腦資訊工業的大幅成長,個人電腦擁有與使用率的攀高,網際網路這才開始亦步亦趨地與所有後工業國家同步進展。加上台灣自八七年政治解嚴之後,更是快步地朝向後工業民主資本主義社會跨進,一個後現代社會這才真正成形,而台灣文學社群的意識型態之爭、文化霸權之爭,也開始面對了由眾多無名的、匿名的、化名的網路文學社群的挑戰,而不再扮演重要角色,取而代之的是「文學已死?」的疑慮和哀嘆。

    到了九○年代,台灣的多元化才真正出現。政治、社會如此,電腦網際網路的虛擬世界也是如此。一九九○年,教育部為了便利學術機構教學與研究,開始架設「台灣學術網路」(TANet),以北中南各區幾所大學作為區域網路中心,提供鄰近機構連線網點;並租用若干越洋專線來連結其他國家網路,使得TANet成為全球網際網路的一員。隨後,是商業網路服務提供公司(ISP)的出現,大眾可以透過向ISP申請購買連線帳號,使用個人電腦進入網際網路世界中。

    這樣的發展過程,也帶來了較諸「後工業」社會更快速變遷的「資訊社會」(information society)的形成。資訊有取代資本的趨勢,各種資訊的生產和流量呈指數生長;通過電腦傳播網路的建構,走向國際化的台灣,在自身電腦科技的成熟以及電腦的普及下,開始共享世界性的可聽圖文、可視圖文及電子圖文互聯傳播網路的發展。傳播學者所謂的「知識多元主義(intellectual pluralism)和對傳播的個人化控制」(McQuail, 1994:87-88)時代這才底定。

    到了一九九八年,台灣的網路使用者已經突破二百萬大關,這個數據說明了網際網路的虛擬對於台灣社會真實可能產生的影響,一如本文第二節所述柯斯特的分析那樣,台灣的當代文化﹝包括台灣文學﹞,從最壞的到最好的、從最菁英的到最流行的,都被表現到「超連結」的鏈結之中,形成一個巨大的、非歷史的超文本。在這樣的時刻中,「後現代狀況」方才誕生。

    而台灣文學舊有社群,這才驚訝地發現,網路世界中也對照地存在著一個虛擬的卻又真實的文學社群,它們在網路上建構新的象徵環境,在網路上肆無忌憚地翻覆著主流媒介的價值、嘲諷著文本的敘事結構,並且以著電腦鍵盤乃至HTML語言的書寫嘲諷主流文學社群的紙筆、文本與意義。

    台灣的「網路文學」首先來自校園,來自大學的電子佈告欄﹝electronic bulletin boards, BBS ﹞。根據調查,其中最具規麼的,是橫跨中興法商、東海大學與清華大學的「晨曦詩刊」,以及架設在中山大學的「山抹微雲藝文專業站」;一九九六年三月,網路文學社群更成立了專攻創作者發表的「尤里西斯文社」。這些網路文學社群「團體性格濃厚,講究創作的純粹性、機動性與自由,往往以打破目前報紙副刊、同仁刊物的『主導權』優勢為號召」﹝須文蔚,1997:150﹞。

    除此之外,值得注意的是,須文蔚也指出,「網際網路的興起,讓新世代詩人找到了一個全新的舞台,而在極短時間內建立了一個文化論述的灘頭堡,也建立了一套新的傳播行為模式」,這個模式包括「重視文學傳播的意涵」與「追求文學社群的重組」﹝須文蔚,1997a:162-165﹞。

    在另一篇論文中,須文蔚進一步從文學傳播的角度解讀網際網路影響下,將出現新的文學傳播形式則有:一、個人化媒介的出現,預示了「後資訊時代」的來臨。二、文學社群的重組,導致兩個變化趨勢:網路的去中心的作用力,將挑戰以副刊為文化主導權(hegemony) ;隨著作者發表空間的大幅擴張,被文學副刊守門人企畫編輯所排擠的作品,無庸再擁抱副刊。三、新文類的出現,來自網路世界的多媒體文本無疑將成為一種新文類,這種整合文字、圖形、動畫、聲音的文本,就不在僅止於純文字的表現,還包括了互動的敘事結構。四、閱聽人閱讀習慣的改變,加上新興媒體的夾擊,文學副刊的讀者正在消退,漸漸不能吸引喜歡上網路、看電視、打電視遊樂器的年輕一代。﹝須文蔚,1997b:254-258﹞

    在須文蔚歸納的這四個特色中,個人化、去中心、新文類、以及閱聽人詮釋權力的增強,都具有強烈的「後現代狀況」特質。

    這樣的現象,對於舊有的、傳統的文學社群當然形成危機。網際網路將大多數的文化表現納入了以數位電子生產、分配與交換訊息為基礎的傳播系統之中,無疑的,也削弱了文學在平面媒介﹝副刊、雜誌、出版﹞中的文本象徵權力;除非舊有的文學社群有能力進入新媒介的體系中重新為自己製碼,否則他們的衰頹和沒落便難避免。

    更大的,對舊有文學傳播的挑戰,來自網際網路這個新的傳播媒介的特質。柯斯特指出,像網際網路這樣的:

新傳播體系徹底地轉化了人類生活的基本面向,空間與時間。地域性從它們的文化、歷史、地理意義中解體,並重新整合入一個功能性的網絡,或意象的拼貼之中,引致流動空間取代了地域性的空間。而當 過去、現在與未來都可以在同一個訊息中被設定與其他人互動時,時間在這個新傳播系統中也就被抹除掉了﹝Castells,1996;夏鑄九等譯, 1998:386﹞。

    空間的流動性和時間的無時性,對於文學社群與書寫者來說,其實意味著更大的失落和更多的流離。網際網路在使用者的滑鼠點選之間,上下古今、出入內外,當代與當地的文學社群及其書寫文本因而不在具備強烈的文化、歷史與地理意涵,當莎士比亞和匿名的文字寫手只在滑鼠點選的前後、當鍾肇政的網頁在瀏覽器中與下一頁的色情網頁相併時,文學書寫的時空意義便產生了極其微妙的變化。

    其次,文學社群在文學的範圍中,競爭者也從當代當地的具有一定權力賦予的同儕,延伸到作古的文學典範大家、仍未被文化霸權肯定的匿名寫手;在文學範疇之外,整個網路世界的主流,更是被商業與色情網站所霸佔,文學只是其中最最微末的點綴,要求得網路過客稍長的停駐顯然是個奢想,則網路的互動性,就文學社群來說,似乎也只是畫餅。

5

    回到台灣網際網路的實際網域中來看。根據須文蔚﹝1998﹞的觀察,電子佈告欄(BBS)的環境中,截至一九九七年設有詩版的站台在兩百以上,著者除了前述的「山抹微雲文藝專業站」、「晨曦」、「尤里西斯文社」﹝已解體﹞之外,清華大學有女性主義站「自己的房間」、「地下社會」等;而在全球資訊網(WWW)中,具規模的文學專業性站台則有華淵資訊網、「詩路:台灣現代詩網路聯盟」、「台灣文學研究工作室」以及跨媒體的台灣新聞報的西子灣副刊、中央副刊網路版,以及古典文學資料庫與典籍網站,加上眾多的個人網頁,展現出網路文學媒體已經普遍被使用。

    就BBSWWW這兩大宗比較易被接近使用的文學網路觀察,須文蔚﹝1998﹞指出:就文學表現而言,電子佈告欄還是最能接納與吸收新創作者的空間,不但反映出新世代作者善於操弄大眾文化符碼的特質,喜歡引用專業知識到文學作品中的特殊創作型態,更開創出屬於「網路文人圈」的特殊語言風貌。而全球資訊網的網站亦復大同小異。

    須文蔚的觀察,基本上勾勒出了台灣網路文學社群當前的面貌,這個面貌與孟樊(1990143-221)對台灣後現代詩潮的論述有些接近,孟樊認為台灣後現代詩有:一、文類界線的泯滅,二、後設語言的嵌入,三、博議的拼貼與混合,四、意符的遊戲,五、事件般的即興演出,六、更新的圖像詩與字體的形式實驗,七、諧擬大量的被引用等七個特徵,須文蔚所看到的網路文學社群大約也都有著類似的網路演出。加上網路結合圖像聲光,可以「閱聽」,網路文學作為一種「新文類」,作為台灣後現代狀況的書寫象徵,似乎也就成立了。

    不過,須文蔚卻也漏失了台灣網路文學社群中相當特殊的一個現象,台灣網路文學中相當大支的「寫實」社群,那就是以「台灣文學研究工作室」為首的台語文學網路社群的連結存在。只要打開「台灣文學研究工作室」,在連結網站上,就可以看到「台灣文學作品兮粟倉」、「南方文化GOPHER:台灣文學資料」、「鯤島本土文化園地」、「向陽工坊」等台語文學、本土文學的連結網站;進入「台灣文學作品兮粟倉」,則完全進入漢羅表記的台語網路世界,在這個超連結的網路文學社群中,舉凡與台灣文學、文化相關的網站網頁幾乎搜羅齊全,首頁選單相當特殊:

        常民文學 | 文學粟倉 | 逐家來 khou-in | 別位嘛心適 | 冊單 | Yellow Page

    在這個選單中,漢文、漢羅台文、英文三種文體並列,短短一行,就充分顯示出了當代台灣文學與網路的真正的寫實的「後現代狀況」。這種通過語言符碼的建構,彰顯對主流文學社群之反抗意義的網路文學,本身就是一個論述與訊息,漢文、漢羅台文、英文等三種語言符碼透露了台語文學網路社群的意識型態,其中包括著台灣現實政治、社會與文化中存在著的國族認同、文化建構的現實映照,正如同費斯克和哈特利在解讀電視節目符碼訊息時所指出的「它們反映出文化組織、詮釋真實、應對真實的廣泛原則」﹝Fiske & Hartley, 1978:46﹞。

    連結在「台灣文學作品兮粟倉」之下的網站網頁繁多,如「Ajin's poetry / 阿仁 e 詩」、「KhinhoaN's poetry / 李勤岸 e 詩」、「Vong's poetry / 黃恆秋 e 詩」、「Thu-Phan's poetry / 杜潘芳格 e 詩」、「Other Hakka poetry / 其它 e 客語詩」等;同時也包括了來自台灣校園的「Student works / 學生 e 作品」以及台文寫作的論文、泰雅神話的台文譯本「Translated Tayal myth / Tayal 傳統文學 (明哲兄翻譯)」等等。再加上相關於台灣文化的網站、出版品、文化選集以及海外網站的連結,羅馬字、客家語討論區以及民謠、民俗的介紹;還有對於推動台灣文化的運動性運動性小眾媒體、組織、出版社、 語言中心、冊店、基金會及其他民間藝術表演團體、工作室的推介,都顯現出了這類網路社群在文學網路中的特異性。而其傳播目的則在於:

向望逐家攏會凍來做伙推 sak 母語, m 管是叨一種, hou 未來 e 台灣成做一 e leng-leng e 多語文、 多文化社會。

    從另一個面向來看,這樣的網路文學社群是更具有「後現代」的反抗異質的社群,相對於台灣當代的主流文學社群,類似的語言符碼迄今為止仍被拒斥於平面媒介﹝特別是報紙副刊﹞之外;相對於台灣網際網路中主要的中文閱讀符碼,這些以台文符碼出現的網路文學,也是異數。依照美國後現代主義論者胡森﹝Huyssen,1995:373-374﹞的論旨,「回歸當地傳統與方言」乃是「對整個現代性與現代化發展」的質疑之一,而這種現象「不但是目前後現代文化的組成要素之一,也將在往後的一段時日中扮演後現代的重要角色」;尤有進者,如果用更明確的「後現代」精神來看,胡森更強調:

我們很容易看出,後現代文化受其誕生的政治、社會、文化背景的影響,注定必須帶有反抗意識,包括反抗那種「來者不拒」的後現代主義。反抗意識永遠必須明確,並且必須與自身所在的文化範疇直接相關。﹝Huyssen,1995:375﹞

關於台灣網路文學的後現代狀況,胡森的這段話或許值得以「後現代」為名的網路文學社群﹝特別是新世代﹞參考、思考。

6

    到了結束這篇論文的時刻,論文本身也有時間與空的侷限。台灣網路文學社群的存在於網際網路之上,在以商業網站、色情網站為主流的情境中,企圖通過文學的虛擬對抗虛擬的網路世界,這樣的傳播過程,就已經是一種「後現代狀況」的悲壯遊戲。

    拿最具體的實踐與觀察為例。在撰寫這篇論文之前,一九九八年四月三日,本文作者以實際的行動將自己的文學作品、論述寫成網頁,以「向陽工坊」為名,正式投入網際網路的洶湧波濤之中。這個工坊到六月二十一日更新止,已涵納八十七頁內容,獨立完成,過程艱鉅。不過,依照從五月十九日外掛的計數器顯示,上網瀏覽者只達兩千人。這最少證明了台灣的文學網路社群在整個網際網路的「迷幻的虛擬之城」中,應該還是居於城中偏僻的牆緣。網際網路的興起,固然給台灣文學的傳播帶來了踏出舊有平面媒介、打開文學近用空間的希望,然則實際上使用者/ 閱聽人/ 讀者接近使用的有限,似乎也印證了文學社群在真實社會中的日趨稀微的擬真現象。

    此外,透過網際網路搜尋引擎的「協助」,六月二十二日晚間,本文作者以「文學」類目查詢「哇塞」得到一百四十五筆資料、「台灣酷站」一百筆、「蕃薯藤」得到一百六十九筆資料、「亞虎中文」一百七十七筆資料。在「哇塞」的前二十筆「文學」網站中,怵目驚心的是:

ㄚ仰的家【健康:兩性之間】:看不完的情色文學 , 聽不完的中文 MP3歌曲下載 ~~

A-GUIDE成人娛樂網【健康:兩性之間】高品質全方位成人娛樂網,有火熱電影院,寫真集,西洋明星,東方明星,圖庫,成人下載區,情色文學圖書館,錯過遺憾的成人酷站 。

Ahfong的快樂星球【休閒:參考資料:生活資訊】提供生活樂趣的美麗星球.包括休閒.娛樂 .流行 .旅遊 .美食 .交友 .星座 .命理 .血型 .文學 .笑話 . .....??

JESSICA【商業:公司行號:電腦業:國際網路服務】商業服務、旅遊、文學小品、遊閑、笑話。

The Land of No Idea【電腦:軟體:語言】探討程式設計,C++, CJava等程式語言 ,物件導向技術 ,COMActiveX相關之技術等 ,另探求佛學或佛理 .

adult pass sex【健康:兩性之間】美女寫真集解~~~~,限制級圖庫 ,情色文學庫 ,男女留言板 ,有各大色情站千張精彩的成人教您如何在網路上賺錢。

這些網站百分之八十左右與「文學」無關,而多的是掛著「色情文學」的色情網,以及部分跟文學只沾了一點邊的商業網。

    「台灣酷站」更酷,前二十筆中,除了編號20是金庸,古龍,倪匡的武俠名著之外,從一到十九筆清一色是情色、成人的所謂「情色文學網」,網站介紹詞有著諸如「火熱外送區,免費養眼站台,熱門付費站台」、「此站應有盡有:美女圖片,媒體短片,激情文學...等等, 實在是成人最佳休閒站!!」、「超色淫蕩站,日本青少女性交,金髮淫娃艷女,連黑人都有噢!!」、「令您鼻血長流,噴精不止,另有無數色站鏈結,將您引向"深淵",千萬別錯過」等色情廣告用語。

    其他搜尋引擎的情況也大抵類似。如果將這些色情的或商業的「偽文學網」剔除,真正的文學網路社群﹝名站或文學新人﹞也就只剩下約一成左右。網路搜尋引擎具有導覽與連結的功能,它們可說是傳播通道的入口,然而在實際的守門過程中,卻顯現出了如此的「劣幣驅逐良幣」現象,使得真正的文學網路社群一如在華西街中開書店一般荒謬。從這個面向看來,文學上網並非可以樂觀的事,而網際網路對於文學傳播管道的暢通功能,恐怕也只是一個神話了。

    從網際網路本身呈現的面向去看,在這樣的一座迷幻的虛擬之城中,網路證明了它的無可置疑的開放性和不被檢肅、阻斷的「野火」性格,在這座燃燒著真實世界透過法律、教育與文化機制所禁制的人性慾望的虛擬城市中,權力的、利益的以及飽含人類慾望的資訊強而有力地流動著。表面上,這標誌了一個不被政治、權力或文化霸權宰制的「美麗新世界」的來臨;實質上,從深層的結構去看,則正如柯斯特所洞見的,這樣的網路社會所產生的「新秩序」乃是一個「價值被生產、文化符碼被創造、而權力被決定」的「網路社會新秩序」,而此一新秩序「對大多數人來說則越來越像後設的社會失序」,它的迷幻與虛擬,「緣自不可控制的市場邏輯、技術、地緣政治秩序、或生物決定論的自動化隨機序列」 ﹝Castells,1996;夏鑄九等譯,1998:495﹞。

    在網際網路這樣的迷幻的虛擬之城中,文學社群﹝無論是在舊媒介或新媒介領域之內﹞的文本的虛擬,相對地一如斷裂的、瓦解的「碎片」,在網際網路中,被華麗的流金所掩飾、被淫邪的聲色所鄙夷。而文學與網路的連結也就陷入一個更加吊詭的困局之中:加入這個迷幻的虛擬遊戲?或者進入其中抵抗這種被市場邏輯操縱的戲局?

    台灣網路文學的後現代狀況,到此對整個台灣文學社群展現出了最大的張力。

 

 

參考書目:

 

向 陽(1995)〈「台北的」與「台灣的」:初論台灣文學的城鄉差距 〉,鄭明娳編,《當代台灣都市文學論》﹝頁39-57﹞,台北:時報。

林燿德(1988)〈不安海域:八○年代前葉現代詩風潮試論〉,《不安海域》,台北:師大書苑。

草 根(1985)〈草根宣言第二號〉,《草根》復刊號,台北:草根社。

須文蔚(1997a)〈台灣新世代詩人的處境〉,中國青年寫作協會編,《林燿德與新世代作家文學論》﹝頁141-172﹞,台北:行政院文建會。

須文蔚(1997b)〈邁向網路時代的文學副刊:一個文學傳播觀點的初探〉,亞弦、陳義芝編,《世界中文報紙副刊學綜論》﹝頁251-279﹞,台北:行政院文建會。

須文蔚(1998)〈1997文學上網的觀察〉,http://140.114.123.98/~taioan/bunhak /hak-chia/s/si-bun-ui/1997bang.htm

夏鑄九等譯﹝1998﹞《網絡社會之崛起》﹝Casstells, M. 著﹞,台北:唐山。陳光興﹝1990﹞〈炒作後現代?──評孟樊、羅青、鍾明德的後現代觀〉,《自立早報》副刊,1990223日。

羅 青﹝1986﹞〈總序•後現代狀況出現了〉,四度空間五人集,《日出金色》,台北:文鏡。

Abrams, M.H.(1979) How to do things with texts, Partisan Review, 46:565-580.

Castells,M. (1996) The net and the self: working notes for a critical theory of informational society, Critique of Anthropology, 16(1):9-38.

Fiske, J. & Hartley, J.( 1978) Reading television, London:Methuen.

Gramsic, A.(1971).Critical notes on an attempt at popular sociology, in Selections from the Prison NoteBooks, London:Lawrence & Wishart Press. pp.419-472.

Hassan,I.(1987).The Postmodern turn: Essays in Postmodern theory and culture. 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

Hall, S.( 1986) .The rediscovery of 'ideology': Return of the repressed in media studies, in M. Gurevitch et al.(eds.) Culture, society and the media, London:Routledge, PP.56-90.

Hoffmann , G. Hornung, A.& Kunow, R.(1977)"Modern", "Postmodern", and "Contemporary" as criteria for the analysis of 20th century literature , Amerikastudien 22: 19-46.

Huyssen, A.(1995) Mapping the Postmodern, in Alexander, J.C. & Seidman, S.(eds.),
Culture and society: Contemporary debates, (pp.335-375).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Lyotard, J. (1984) The Postmodern condition,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Lyotard, J.(1995)The Postmodern condition, in Alexander, J.C. & Seidman, S. (eds.),Culture and society: Contemporary debates(pp.330-341),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McQuail, D.(1994). Mass communication theory : An introduction, Beverly Hills: Sage. Newman, C.(1985).The Post-Modern aura: The act of fiction in an age of inflation.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

Seidman, S.(1995) Substantive debate : Moral order and social crisis - perspectives on modern culture, in Alexander, J.C. & Seidman , S.(eds.),Culture and society:contemporary debates, (pp.217-235).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Touraine , A.(1994) Qu est-ce de la democratie? , Paris: Fayard.

Volosinov, V.N.(1973) Marxism and the philosophy of language, New York: Seminar Press.

 

論文四
尋找書寫新部落:台灣作家「部落格」傳播模式初探
論文三
高速公路下的沼地:析論台灣網路文學傳播的窘境
論文二
流動的繆思:台灣網路文學生態初探
論文一
迷幻的虛擬之城:初論台灣網路文學的後現代狀況



資訊一
陳宛蓉﹝文訊雜誌﹞:1999年台灣文學網站生態
資訊二
董成瑜:滑鼠一點,作家家中坐
 
     
     

WB00761_.gif (4524 bytes)

   

•建站:1998-12-25  •更新:2008-12-24 •Copyright 2009 向陽工坊 All Rights Reserved